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禅与宇宙维修艺术(ID:cosmosrepair),作者:Jade,标题图来自东方IC
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经历过”变坏的世界”的。经济高速增长,文化全球化,上涨了20年的房地产,互联网带来的信息爆炸,很多很多草根变精英,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
渐渐地,我们习惯了这样甜蜜的世界。就算它不足够自由,不够公平,就算它伴随着太多的代价,但受益者如我们,理所当然地相信这些社会和自我的成就是出于父母和自己的努力奋斗,再加一点点的运气。
事实上,不是一点点的运气,而是很多。
我们所经历的时代
就在我们上一代人身上,还留着暂停高考,上山下乡,国企下岗潮等“命运转折点”的烙印。倒是亚洲金融危机对他们没什么影响,因为年轻的时候根本没钱。现在我身边那些看起来“幸运的小孩”,都是父母在危机中承担了很大风险去冒险的一批人。他们有的移民白手起家,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在北京和上海买了几套房,就此改变了儿女的起点。但在当时,那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更多人是时代的滚滚洪流中裹挟着的浪花,能安稳地活过中年,成功把小孩养大,见证如今这个盛世的人,已属不易。
而这其中最幸运的一群人,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外面的世界,同时看Facebook和朋友圈,手握A股和美股的股票。不一定买的起北京上海的房子,但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毕竟,创业拿得到风投的钱,最差也是加入有股权或期权的科技公司。在北京,杭州,深圳的码农,活成了硅谷的样子。而金融行业的搬砖工,就更可以谈笑风生地在刚毕业后一边熬夜一边期待他们的第一个一百万。就算不走“精英路线”,还有无数做微商,网红,自媒体的机会,能生产数不清的张大奕、李佳琦、罗振宇。
这些人,我叫他们中国的新中产阶级。他们手中的钱性价比之高,另一方面也来自于仍然低廉的制造业和服务业劳动力。纽约和伦敦的中产阶级请不起带孩子的全职保姆,但北京可以。互联网进一步增加了效率,压低了中间环节的地润以及地理,时间上的错配,再加上几年泡沫时期的烧钱,你可以比任何一个移民发达国家的中国人都生活得更好。
我们也经历过股灾,但很快就被继续上涨的房价填补了失落。我们也经历过竞争激烈的应试教育和独生子女的社会压力,但那些跟让人目瞪口呆的科技进步和机会迭代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我们习惯了,一切只会越来越好。我们险些就觉得,自己唾手可得的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理所应当,天长地久,包括和平、自由、进步,甚至财富和爱情这么虚幻的东西。
How to buy a home:澳大利亚插画师Mark Conlan作品
一切触手可得,皆可瞬间失去
事实上,那只是因为我们活得不够长。一个没有经历过至亲死亡或自己健康受到威胁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生命的脆弱。摩尔定律告诉我们,你的笔记本不能永远以指数形式变得更便宜,更高性能。世界是在变化的,有时更好,有时更好。就算再乐观的历史观,也只能说人类历史是螺旋向上的,但我们不是上帝,我们只是螺旋曲线里的一条鱼。
世界可能倒退吗?不能,因为历史没法重复,我们不可能真的“倒退”到某一个时间点,重来一遍。但历史可以相似,至少是表面上。特朗普政府保护主义,加关税,反全球化,就跟1930年大萧条后的美国非常相像。有趣的是,特朗普本身甚至有点像当时罗斯福上台前的总统”胡佛“,商人出身,性格张扬高调,从上台到下台都有非常大的非议。
这对中国有多大的影响?经济学家会分析很多宏观层面的潜在结果,但那些跟普通人没什么关系。反全球化对老百姓,只能意味着要花更大的代价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意味着货币贬值,更强的外汇监管,更大的地缘政治风险。
但是,作为互联网滋养的一代,我们的世界不只是中国。哪里有信息和文化的流动,哪里就是我们的世界。所以当Google宣布停止对华为的操作系统技术支持,这比iPhone被禁止卖给中国还令人心痛。互联网的基础设施,包括基础协议、操作系统、刚需软件、社交网络等,都应该朝着更开放,更免费的方向进步。
巧合的是,就在天平另一端,过度强大的网络效应导致的互联网服务垄断,是另一个巨大的风险,甚至比分裂更可怕。随着互联网统治全世界,巨头统治互联网,用户权利被审查,盗版,垄断这三大问题随时随地地威胁着。而相对应的,就是美国历史上三大标志性事件:GFW,SOPA和废除网络中立法案。
因为反盗版,所以有了SOPA(《禁止网络盗版法案》),但如果SOPA真的被通过,意味着网络审查将不受控制,运营商可以受到利益集团的胁迫或诱惑以任何理由关停任何一个网站。相似地,网络中立法案的废除,可以给运营商近乎无限的权利,几乎可以等同为美国版的GFW,而深受其害的就是小公司,互联网创业公司们,因为这背后是权利和资本的垄断。我们差一点,就失去了整个互联网。
也许再过几年,全世界范围内都会面临最严格的互联网内容审查制度。而最危险的言论审查者,是好莱坞这样的资本集团。这些和AI算法加起来等于什么?互联网不再是自由的应许地,而是最容易监控每个人思想和行为的地方。对自由的渴望让我们飞离了茧房,却一头撞在蛛网之上。
除了竖起柏林墙或推倒教堂,更厉害的是打碎窗子进入你的房间,即互联网用户的隐私和安全。在这个用隐私换方便的年代,到底问题要严重到什么程度,才能让用户去真正在乎自己的数据所有权和数据安全?
Facebook数据泄露和欧洲的GDPR监管实施,只是标志性事件。那些跟朋友聊天提到“手套”就会在头条上收到关于手套的广告,在淘宝上被推荐手套的商品的经历,是实实在在每天发生着的。我们的数据真实地转化成了互联网巨头、AI公司的资产和估值,而我们自己除了免费和方便,什么都没有得到。
为了主权国家数据安全,世界互联网正在分裂为地域互联网。为了数据作为生产资料的规模效应,创造了无数机会和财富的硅谷和中关村又在形成BAT一统天下的垄断。这两股力量拧在一起,不管终局如何,数据主权好像都不属于生产数据的我们自己。
How to loose your data:意大利插画师Davide Bonazzi作品
世界在变得更糟吗
算法+审查+资本主义,这样长期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20年前,我们想象的那个平等,自由,开放的互联网,变成了今天政治家、广告商和投资人的游乐场。触手可得的魔兽、抖音和Netflix并没有什么错,免费没有错,垄断也不是一定错。科技和社会的发展是难以预测的,只是我们一成不变的狂欢般的乐观不会永远对。
世界不会永远变得越来越好。而现在,它就在变得更糟。
有很多女生朋友跟我说,难以想象阿拉巴马的反堕胎法案,发生在2019年的美国。就在最高法院做出裁定同性婚姻全美合法的四年后,一个南方保守州的十几名男议员通过了最严格的反堕胎法案,密西西比等几个州也都通过了所谓“心跳”堕胎法,禁止对怀孕6周以上的胎儿堕胎。
我突然想起《革命之路》电影的结尾,凯特·温斯莱特同样因为堕胎违法而拿起偷偷购买的工具,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为自己流产,眼神中充满了绝望。更恐怖的是《使女的故事》中预言的未来社会,环境污染导致人口骤降,女人在男权社会里变成了行走的子宫。
也许是种巧合,最近上映的几部国外电视剧,本是纪实题材,对我来说却成了恐怖片。
《切尔诺贝利》回溯切尔诺贝利回溯后的自然和社会灾难,尤其是不同利益群体的反应;
《坡道上的家》,聚焦日本男权社会的母亲们内心的压力甚至扭曲;
《Years and Years》,类似《黑镜》,但更像明天就会发生。
这些现实题材的作品,比《权利的游戏》刺激得多。不过还是刺激不过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历史只告诉我们两件事:
1. 万事万物都有周期。物极必反。循环往复;
2.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种想法是不是太悲观主义了?前几天读到一本关于投资的书,里面有个观点说,悲观和怀疑是不一样的。黑天鹅是没法准备的。为世界末日做好准备,也不能让我们的现在变得更好。怀疑是在大众乐观的时候保持悲观,也是在所有人都悲观绝望的时候拾起希望。
True crime:意大利插画师Marco Melgrati作品
总要下一个赌注
怀疑的价值是让我们在更早的时候,而不是世界发生变化后,更加主动地选择自己的路。对于我们来说,只需回答:
1. 我要为自己做些什么?
2. 我要为家庭做些什么?
3. 我要为他人做些什么?
显然,这几个问题都是在年轻,还有变数的时候,才有意义。我母亲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考生,后来成了大学教授,一辈子是读书人。而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当年同样年纪面临同样选择,却阴错阳差地被送去下乡,而没有读书。他现在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可每每跟他的儿子吃饭,却总提起没能读书的遗憾。
命运就是在某几个瞬间被改写的,而我们很难在当时就有所察觉。有一对网络上颇有名气的夫妇和我是从未谋面的网友,他们在几年前就感受到全球政治环境的变化,作为自由主义者,移民加拿大。他们认真地跟我说,选择加拿大是在考虑了很多国家后的审慎决定,原因是如果有因为天灾或人祸引起的世界末日,加拿大会是最后一个安全的地方。
所在的那个城市,一年会下六个月的雪。幸好他们都是精神世界极其丰富之人,甚至不需要结识太多朋友,也不需要生孩子就能安然自得,同时通过互联网继续影响着世界。
对,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小撮人,拿着比特币,拿着美金,默默跑到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提前为世界末日做了准备。我无法说他们是对是错,每个人想得到的,和需要放弃的,都相差悬殊。
最近一个留学和定居东京10年的闺蜜,想和她日本裔的丈夫离开日本,换个地方生活,而他们的首选是北京。她说,我不懂,为什么我的朋友都在北京?这是我选择北京最重要的理由,否则我会去苏州,成都这样宜居的地方。你们是怎么回事?不怕雾霾吗?不需要享受生活吗?她的语音信息里,声音近乎带着委屈的哭腔。我笑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回复了一条信息说,在成都也能吃火锅,只是可能一起吃火锅的人,不太一样吧。
尽管大家在讨论阶级跨越和一夜暴富的可能在一年年慢慢地减少甚至关闭,但中国仍然是全世界机会最多的地方。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变化中的机遇和希望,比安全,福利,投票权,恐怕都更加重要。我们是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也是第一次,有资格和可能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事物”的一批人,是不用相亲,出国旅游不用跟团,小学就学英语和编程的一批人。
这意味我们向往的各种政治、经济、文化思想,从现在,甚至下一代开始,才会慢慢发展实现。而在此前,我们的祖辈和父辈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能让我们吃饱穿暖,有学可上,出国吸收些先进思想,回国能用上国产手机。
我在瑞士旅行时候的airbnb房东是从瑞典移民过去的。她说瑞典是更加高福利的社会主义国家,大锅饭现象太严重。而在瑞士,如果你不努力,负担不起高昂的生活成本,其实政府不会怎么管你。所以对她这样想努力奋斗的人而言,反而忍受不了瑞典的高福利环境。不过当然,瑞士只能从收入上区分出你的天赋与付出,至于跨越阶级,那是不可能。
看着瑞士的湖光山色,高素质人群和多元,包容,现金的社会文化,真让人有移民的冲动。毕竟北京的一套房,就可以换至少十来年安枕无忧的生活。但如果所有你能做的只是安心工作,安心带娃,安度余生,又有什么意义呢?马斯洛需求三角的最顶层,是自我实现啊。
New view:美国插画师Marly Gallardo作品
是偶然还是注定
所以反而,留下比走出去,有时候更需要勇气。就算选择了身份,地理位置,找到了乐得其所的职业或事业,你还是每天要面临许多选择。该如何投资去保值和分散风险,给小孩选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拒绝996还是听马爸爸的话。
如果我们有怀疑精神,就可以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这个世界充满危机,科技的发展创造了更多危险,GDP不可能永远增长,经济危机和股市崩盘还会出现,而我们所有人的工作都可能在10年内被AI代替。听起来很丧,但那是因为我们站在的时点和目力所及的范围太过局限。
硅谷创造了多少30岁以下的billionare,但事实是,这一代的年轻人,普遍没有他们的父母收入高,庞大的中产阶级与掌握大多数社会资源的1%,贫富差距正在越来越大。但这一切不是偶然,他们的父母享受的是美国二战后婴儿潮,经济增长最快的几十年。同样,今天的危机是,中国不仅人口红利即将吃尽,还会迎来全世界范围内见所未见的退休老龄人群数量。
所以这不是中国或美国的问题,也不是某个政治家或决策者的问题,这只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就像日本失落的20年孕育了无印良品和优衣库等新消费文化,而比特币,共享经济都诞生在二战以来最大的衰退——08年次贷危机之后。没有土壤,就没有新兴事物酝酿和爆发的可能。
在无穷的变数中,把眼光放到更远一点的未来,有哪些是注定发生的呢?
……
之所以说必然,是因为这些趋势是超越一代,甚至几代时间的,依靠事物自然规律而非人为控制的。政治手段和经济周期只能减缓或加快这些趋势的发展,但不可能阻止。人类像一个大型的分布式计算系统,知识的积累和传播,是自下而上,生生不息的。
英国插画师John Holcroft作品
如何做好一朵浪花
不管是世界的运行,还是我们的生活,都是由偶然,由概率支配的。我一直觉得,人很难,也不应该在预测未来后去计划自己的生活,因为没人能知道明天发生什么。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为“现在”所妥协,因为可能明天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做好迎接变化的准备,同时安心做好自己的事。还有,愿意承担更高的风险。因为这个时代,最大的风险来自于躲避风险。在世界更乱,更糟的时候,就是学习、准备、蓄势待发的时候。想想08年次贷危机,在美国孕育了多少新的公司,商业模式,财富洗牌。同样,没有父辈的冒险精神,就没有中国的第一批企业家,留学生,和今天的机会。
世界可能真的在倒退,但那是因为进步不是永恒的。一位已经去世的著名康波理论研究者周金涛说2019年下半年开始可能是85后人生中第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因为会有太多便宜的好资产,就像20年前父母买房一样。他说,从经济周期上看,人的一生只能碰上三次这样的机会,而第一次你还是青少年,没有钱和知识,所以能抓住的可能只有两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没有那么赞同如此简单的论证,2019也还没有出现他所说的资产暴跌。但人生就像投资一样,怕的不是错过机会,而是机会来了,手里没有本金,原因是因为缺乏耐心,已经在高点花掉了。
现在北京的权贵富豪,还在挤破头买学区房,把孩子送进最好的公立学校。但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这些在现代教育体系里面升学率最高的基础教育,在20年后可能必须被淘汰。因为教育是最需要时间的,所以永远滞后于社会发展。我倒更愿意冒险把下一代送入创新性的新式学校,让他们早点融入这个个性化的,已经不需要记忆知识的,不仅需要人与人关系,也需要人与机器关系搭建的时代。
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所经历的学校和社会教育,迫使每个人都像恨嫁的大龄女青年,草率地就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某一门专业,某一种工作。10年前全世界最精英的常青藤毕业者挤破了头想进入的投行交易大厅,已经被计算机替代的差不多了。而现在最昂贵的工作种类码农,工程师,将来又会被什么取代呢?就在我好奇这个问题的时候,身边朋友的父母,还在劝她回自己的城市,考一个安稳的公务员。
中年危机来临之时,恐惧安稳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糟“打破,对社会抱怨,对自我焦虑,但我们忘了一件事情——世界的发展不是一个强加于你的客观条件。你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你是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除了适应环境,还可以改变它。
之前我开玩笑说,在加密数字货币行业,真正有信仰的大部分人,没有钱买比特币。他们还年轻,都还在用自己的钱支援自己的创业公司。他们想要改变什么呢?信息隐私、数据主权、财产主权、去中心化组织、去中心化互联网……这些我们或咒骂埋怨,或恐惧担心的事情,都有一些人,在默默地试着改变,尽管还处在新兴科技斜率陡峭,失败率极高的早期阶段。
奇妙的是,本来写这篇文章只是想对自己担心的事情做个总结,抒发最近很丧的心情,结果没想到写着写着,结论竟然是这样。有些事,不做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