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八年(1858)十一月,曾国藩六弟曾国华的死讯从天而降,把原本欣欣向荣的老曾家撞了个措手不及。面对这几十年曾氏家族最大的惨祸,曾国藩在悲痛之余,更多的是困惑。几年前,他的祖母去世,祖父不顾众人反对,硬是把她安葬在被视为风水凶地的木兜冲。没想到,接下来几年,一连贯的喜事涌进了曾家的大门,曾国藩不仅“九弟生子大喜”“我家已添三男丁”,仕途上也是“升阁学、升侍郎”。事事证明,老曾家中了奖,选中了个风水宝地,并且坚信这份运气也会长久地保持下去。直至那具无头尸体从战场运回家中。
刚刚对风水学说产生点兴趣的曾国藩没有对其弃之而后快。相反地,这一打击让他窥见了那“烟斜雾横”风水后所隐藏的更深的东西,一个冥冥之中操纵着万事万物的神秘力量——天命。此刻,一向无所畏惧的他也颤巍巍地提起笔,小心翼翼地勾勒起它的肖像:“天下万事皆有前定,丝毫不能以人力强求,纷纷思虑,亦何补耶?”
如果穿越时空,把这句话拿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小曾看,那大概率会惹其大不耐烦地直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的意思了,可不代表我相信你们啊!”作为儒家学派的忠实崇尚者,小曾不会不晓得什么是天命,孔子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相比于这句,小曾更加喜欢另一句名言:“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其实不难理解,创立湘军时期的曾国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意志。他相信,凭着过人的意志力,一定能在生死关头,只手挽回社稷,再造乾坤。正是这种唯意志论的理念,支撑他度过重重险境。以一介书生,赤地立新,开辟出一番大事业来。坚信人定胜天的他对自己的主观能量相当自负,以为“天下事果能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
然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如果说,曾国藩一辈子有三成力在搞事业,那么七成力便用在了朝廷无休无止的内耗中。咸丰七年,曾国藩被皇帝罢黜回家。咸丰八年,又经历了曾国华之丧。这段时间内,曾国藩可谓相当难熬,自己为了国家耗尽心血,为何仍迎来凋敝的结局?经过大荣至大辱、大喜到大悲的洗礼,曾国藩终于意识到了人力的无可奈何,也终于意识到孔子所谓“知天命”的真正含义。是的,我曾国藩的一生充满了巧合:明明天资一般却能考取了进士,明明身为文臣却成了带兵的大帅,明明将要飞黄腾达却又落入低谷,可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于是,“天命”二字出现在曾国藩的辞典中。
今天,如果有人看到此处,恐怕要皱眉头。从小被教育“唯物主义”、“人定胜天”的我们,哪里希望看到那个朝气蓬勃、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曾变成一个颓然荒唐、迷信上天的老曾呢?当年的曾国藩对儒家“知天命”亦存在误解,认为那不过是孔夫子所处时代特有的装神弄鬼罢了。可如今,他才明白圣人的真意:天命是宇宙间一切存在条件和一切运动的力量,人力根本无法控制,所有外在之成败难以定夺。而人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向人生而就有的责任与义务——“仁”和“义”靠近,倘若达到了“仁”“义”,那么成败便在所不计,人便不拳拳于个人得失,不怕失败,就能保持豁达。想必曾国藩再读到“我欲仁,斯仁至矣”之时,也会会心一笑。
“知天命”后的老曾似乎与当初的小曾没什么不同,秉承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念,依旧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做日课、理政务、读经典,硬是一天也没落下。在《挺经》中,他谈到“于己,性也,听其不可知者,于天,命也”“若于性分当尽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学,则以淡泊如为宗,庶几其近道乎”,但他也有改变的地方,即对生活的态度。年轻时,曾国藩满眼都是功名利禄,光宗耀祖,这使他常常意气用事,不能受半点委屈。咸丰皇帝认为他练兵无效,他便节节回怼,不讲情面。甚至在家守孝期间,他拒绝了皇帝“一旦有难,便即赴军营”的旨令,像个任性的孩子。然而“知天命”后的他,不再以个人为中心,功利心大大削弱。曾国荃在大破太平天国后仍受朝廷的猜忌,气得他大病一场。曾国藩便劝道:“汝虽才能,亦须一半让给天”“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之所能及,而不必速希于古万难攀跻之人。”想想看,曾国荃不受皇帝信任势必影响到曾国藩,这番话,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说的呢!
当今社会,再度回看曾国藩和他的天命论,也许会有所唏嘘。毕竟,当他面对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他依旧选择了“天命论”来解释一切,把那个时代的野蛮、悲剧、荒诞归咎于天理难违。而不是think outside the box,去站在一个更大的境界去思考。当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在从政治、经济、文化着手分析和规划日本如何脱离愚昧走向近代化的时候,曾国藩却始终低着头匆匆赶路,极少仰望头顶的星空,直至陨石来临之时,才感叹天命难违!
当然,曾国藩的天命论也有值得我们思量的地方,在广大而神秘的世界面前,我们要始终保持谦逊,不预设,不妄断,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广阔无垠的宇宙里汲取智慧,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