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间,李鸿章赴北京参加乡试。当时曾国藩任翰林院侍讲,因为研习理学,又长于古文写作,在士林中颇有声望。李鸿章遂投帖拜师,成为曾国藩的门生弟子,结下了持续一生的师生缘。
太平军兴之后,曾国藩咸丰二年底在湖南创建湘军。湘军创建过程中,曾国藩一直面临着“人才荒”,身边人才极为缺乏,四处搜求助手而不可得。
当时已经成为翰林的李鸿章也准备投笔从戎,想通过军功获得迅速升迁。然而他却没有选择到湖南帮助老师曾国藩,而是于咸丰三年追随自己的老乡、时任工部左侍郎的吕贤基,由北京返回安徽,创办团练抵抗太平军。直到五年多之后,也就是咸丰八年底,一事无成的李鸿章才从安徽南下转投曾国藩。这是为什么呢?
这主要是因为一开始李鸿章对曾国藩的误判。
曾国藩和李鸿章两个人虽为师徒,但是反差很大。
曾国藩这个人天资平平,考秀才考了七次,可以说在同时代大人物当中是最笨的一个。曾国藩自己常说“吾生平短于才”,“秉质愚柔”。他说,自己读书做事,反应速度都很慢:“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这不完全是谦辞,事实也一定程度上如此。左宗棠一向瞧不起曾国藩,屡屡不留情面地批评他“才短”,“欠才略”,“才亦太缺”,“于兵机每苦钝滞”。李鸿章后来也当面说过他太“儒缓”。(曾国藩日记:“少荃论余之短处,总是儒缓。”)
而李鸿章眉宇间精明外露,一望而知精力充沛,明敏果决。胡林翼和曾国藩都给他相过面。胡林翼见李鸿章一面后,就对曾国藩说:“少荃如许骨法,必大阔。”相面高手曾国藩也对李鸿章说:“观阁下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作字则筋胜于肉,似非长处玉堂鸣佩优游者。”也就是说,你的相貌和书法反映出你是能承担繁剧任务的大才,不适合长年优游于闲职。确实,李鸿章为人直率、精力旺盛、刚强坚毅,总能迅速地选择出最佳的行动方案。
正因为天分不高,曾国藩的人生哲学是“尚拙”,曾国藩说:“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就是说,笨拙胜过机巧。办事笨拙,才靠得住。因此曾国藩做事总是从最根本的地方着手,把地基挖到岩石层才开始建设。
而李鸿章的人生哲学是“尚巧”。李鸿章则天性机敏,喜欢因事而为,追求便捷迅速。在他看来,办事越巧妙,越少费力气,越走捷径,当然就越好。
说实在的,虽然拜倒在曾国藩门下,但是李鸿章从来没想到曾国藩能在军事上建大功立大业。他印象中的曾国藩,是一个举止端谨言论正大的前辈,虽然人品和学术都令人钦佩,然而头脑并不是第一流的聪明,又有很重的书呆子气,并不是一个能干出实事的人。所以王闿运说,李鸿章原先“于曾蔑如也”。他一直认为,在中国真正能成事的还是他自己这样既有正经学问又会“痞子手段”、身段灵活的人。
咸丰三年太平军攻入安徽之后,三十一岁的李鸿章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选择。他怂恿自己的老乡、工部左侍郎吕贤基上奏折,请求回乡办团练,吕贤基遂以李鸿章“籍隶安徽,情形熟悉”,奏请随营帮办一切。李鸿章与吕贤基星夜就道,从此“翰林变做绿林”。
在清代官场,想要破格晋升,最好的途径就是通过战功。因此回乡路上,李鸿章踌躇满志,幻想数年之后,自己可以凭军功封侯。然而真正接触军事之后,李鸿章才发现打仗这事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地方大吏交给李鸿章的任务和皇帝交给曾国藩的类似——“协办团练”。曾国藩早就认识到团练不可靠,体制内不可能成事,因此经过深思熟虑,创建了一支组织和作风与正规军及团练都完全不同的湘军。在创建湘军的过程中,曾国藩没有忘了昔日门生。咸丰三年底,曾国藩的朋友江忠源受命担任安徽巡抚,曾国藩写信给他,大力向他推荐李鸿章:“李少泉编修,大有用之才,阁下若有征伐之事,可携之同往。”不久(阴历十一月十七日)曾国藩又写信给李鸿章,谈及自己创立湘军,是因为国家正规军已经极度腐败,不可依靠:
今日兵事最堪痛哭者,莫大于“败不相救”四字。当其调兵之时,东抽一百,西拨五十,或此兵而管彼弁,或楚弁而辖以黔镇,虽此军大败奔北,流血成渊,彼军袖手旁观,侈口而微笑。此种积习,深入膏盲,牢不可破。……须尽募新勇,不杂一兵,不滥收一弁,扫除陈迹,特开生面,赤地立新,庶收寸效。
湘军尚在创立之中,曾国藩就把自己的建军思想和编练心得坦诚相告,可见对李鸿章的重视。曾国藩向他点明办团练是没用的,他劝告李鸿章仿效湘军,“束以戚氏之法”,“一洗向日营伍之陋习精练淮勇”,用新法练出一支淮军来。还计划明年率湘军杀到安徽,能与李鸿章合兵一处。
可惜虽经曾国藩指点,李鸿章还没有认清改弦更张、脱离旧的军事体制之必要。李鸿章回到东乡故里后,利用他在地方上的关系,召募了数百乡勇,练起了传统意义上的团练,也带着这支部队与当地土匪作战几次。然而团练这个体制早已经被曾国藩论证为于事无补,李鸿章又缺少实战经验,凭着血气,一味“好猛进”、“浪战”,自然胜少败多,留下多次恇怯逃跑或“专以浪战为能”的记录。后来李鸿章在战场上实在混不下去,只好数度混迹于省中大员的幕府,充当他们的幕僚。
然而他又面临着上司不合官场倾轧的混乱局面。当时安徽统兵之帅,有巡抚李嘉端、在籍侍郎周天爵以及吕贤基三位。一省之中三帅并立,各争雄长,“事权不一”,李鸿章是吕贤基空降时带回来的人,性格坦直,又带着京官习气,与本地官场水土难服,因此“谣诼纷纭,谤言屡起,鸿章几不能自立于乡里。”
而此时曾国藩在苦练湘军数年后大举出师,扫清湖南,收复武汉,大出李鸿章的意料之外。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个看起来徇徇如书生的曾夫子真有些常人不及的过人之处。后来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说:
……窃念今日事势艰难极矣,人才败坏极矣,惟吾师倡义旅于湘中,拂拭英奇,别树一帜,积年经营,委折独具,深心道力,乃久而见功。咏芝(即胡林翼)中丞推衍余波,乘时得地,发挥光大,抑亦人中之豪也。阃帅皆能如此用人理财,则兵不难治,贼不难灭矣。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太平天国之乱只有靠湘军才能平定。因为曾国藩的深心道力,别树一帜,确实是他人难及的。
李鸿章在安徽“宛转随人”数年,不但没能建立什么功业,反而连自家老宅都没能保住。咸丰八年,庐州再次被太平军攻陷,李鸿章的祖宅被“焚毁一空”,夫人和幼子也死于此役。李鸿章如同丧家之犬,带着幸存的家人仓皇逃窜,终于明白安徽不是他的建功之所。放眼四顾,天下谁人可依?看来只有曾国藩大营可以投奔了。
咸丰八年七月,在老宅被焚后不久,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投奔湘军的意愿。咸丰八年底,李鸿章来到曾国藩幕府,师生相见,分外喜悦。曾国藩日记中记载他与李鸿章谈起办团练之事:“初更后,与李少荃、许仙屏言团练之无益于办贼,直可尽废。如必欲团练,则不可不假以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