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野史记载:曾国藩亲自审讯李秀成的第二天,也即7月29日晚,曾国藩曾经与曾国荃有一次长谈。对于九弟曾国荃,曾国藩一直抱有感激之情的,弟弟自从咸丰六年筹建“吉”字营跟随曾国藩打仗之后,攻城拔寨,战无不克。有一次左宗棠问曾国藩,对于曾国荃,他这个做兄长的,有什么看法,曾国藩的回答是:杀人如麻,挥金如土。在曾国藩看来,曾国荃算是一个军事奇才,但在治理国家以及人情世故方面,缺少智慧,显得相当不成熟。现在,裁减湘军,首先要争取的,就是曾国荃的支持。野史曾记述兄弟二人的谈话——两人见面后,曾国荃看出了兄长的心事,干脆开诚布公地说:“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岂有意乎?”这实际上就是很明白地问曾国藩,敢不敢造反?曾国藩把脸一沉,说,这种掉脑袋的话,你也敢说,真是糊涂啊!曾国荃似有不服,辩解说:两江总督是你,闽浙总督是左宗棠,四川总督是罗炳常,江苏总督是李鸿章,还有三个现任总督、五个现任巡抚全是湘军之人。大哥手里握着二十多万湘军精兵,如果需要,可把现在被捕的李秀成说动,让他振臂一呼,收纳十万太平天国降兵跟随你造反。这样,手上就有三十多万精锐之师。有这些兵马,即可攻破京师,恢复汉家江山,成为一代帝王。大哥,舍你其谁啊!
曾国藩摇了摇头,缓缓地说:老九,你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在湘军中,有很多人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共享富贵。左宗棠一代枭雄,做师爷时便不甘居人下,如今同我平起平坐,他能甘心在我面前俯首称臣?我敢肯定,如若起事,第一个起兵讨伐我的人就是左宗棠;再说李鸿章,我若一帆风顺,李鸿章永远是我的学生;如若不顺,李鸿章必然反戈一击。李鸿章多么聪明啊,名利心极强,他当然不会轻易丢掉现有的权力和地位。并且,你看看现在这支湘军吧,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精锐早已打光了,那些优秀的人早已牺牲,部队已呈老态,哪里还能再打仗呢?再说李秀成,他不投降可以振臂一呼,从者云集;一旦他投降了,就是一只走狗,谁还听他的!一席话把曾国荃说得哑口无言。曾国藩还说,当兵吃粮,升官发财,就比如养了一群狗,你扔一块骨头,它就跟你走,别人扔一块更大的骨头,它就可能出卖你。我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多少骨头可以扔给他们呢?
曾国藩与曾国荃的这一番谈话,当然有野史想象的成分。不过以曾国藩和曾国荃的性格和关系,这样的谈话内容完全合理。不仅如此,曾国藩到了金陵之后,他的很多心腹,包括彭玉麟、赵烈文等人,以及著名的研究“帝王之学”的学者王闿运等,都先后来探曾国藩的底。他们一开始说话时都很隐晦,有的借机发发牢骚,抱怨朝廷奖励不公,有的替曾国藩抱屈,因为咸丰帝临死之时有遗言,许诺“克复金陵者王”。可等到曾氏兄弟攻克了金陵,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只悭吝地给了曾国藩一个“一等毅勇侯”,“王”与“侯”,相差十万八千里啊!对于部下与幕僚们的试探,曾国藩丝毫不动声色,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后来,为了避免越来越多的麻烦,曾国藩干脆亲笔写下了一副对联:“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挂在金陵住地的中堂上。这样,所有来曾府试探风向的人,从这副对联中,就已经明白曾国藩的心迹了。
实际上对曾国藩来说,他不是没有考虑,而是考虑得已经非常彻底了。曾国藩清楚地明白目前的形势: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进”——拥兵造反,推翻清廷,自立为帝;二是“退”——自剪羽毛,释清疑忌,以求自保。对于曾国藩来说,他显然不想继续打仗,多年的战争已让他彻底厌倦,更何况自己的身体和精力每况愈下,继续争权夺利,对于他来说,已没有太大的兴趣。曾国藩自那一次不告而辞回乡之后,人生的态度已亲近黄老哲学,几乎没有攀登顶峰的野心。水满则溢,月满则缺,曾国藩深得三昧。因此,曾国藩宁愿自己的福分和运气不要太好,所以,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命名为“求缺斋”,也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曾国藩越来越迫切想退隐归田,颐养天年,在往后的岁月中,尽情地享受生活,读读书,写写文章。再说,如果造反,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周围的形势,湘军只是清廷进攻金陵的一个先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的身前左右,朝廷早就布置了大量兵马:在金陵的西部,官文守武昌,据长江上游;在东部,富明阿、冯子材守扬州、镇江,据长江下游;在北面,僧格林沁屯兵皖、鄂边境,虎视金陵。这些人马,都跟曾国藩的湘军毫无关联,他们可以说是来支援湘军的,也可以说是来防备湘军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竭力冒险去做这样的事,不是很愚蠢吗?
既然没有前进的路,那么,身心疲惫的曾国藩就不得不寻求退路了。曾国藩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只有迅速表明自己的态度,才能安全度过危险。那段时间,曾国藩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的日记中;无论是在给朝廷及同僚友朋的奏章和信函里,还是在给兄弟儿子的家书中,都用不同的语言和口气表达一个共同的意思:胜利得力于别人,自己无功可居。并且,一向行动迟重的曾国藩变得迅猛异常——一是果断地杀了李秀成,二是给朝廷上了一本《粗筹善后事宜折》。在奏折中,曾国藩对朝廷有两点建言:一是在两江范围内,全面恢复科举;二是请求裁减湘军。很快,朝廷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立即大告两江:当年11月份,将在两江地区恢复科举,进行甲子科乡试。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司、江宁知府等官衙的兴建计划,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重修满城;一是恢复江南贡院。修复满城,完全是出于政治原因,曾国藩是想以这样的姿态,消除朝廷对于自己拥兵自重的怀疑,曾国藩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地方汉族大员,对于清朝天子,是极度尊重的。曾国藩清楚地明白一个弱小民族的心理,也明白孤儿寡母统治的恐慌。至于恢复科举,倒是出自曾国藩的真心。作为一个曾经的读书人,曾国藩一直想为天下的学子做点什么,而且,恢复江南贡院,明显地可以笼络江南士子的心,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事情果然如曾国藩所料,科举的恢复,使得社会一下子变得有序起来,两江一带的年轻后生因为有了出路,又开始专心求学,变得安分守己了。
在裁减湘军方面,曾国藩可谓是计划周密——曾国藩向朝廷建议,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湘军已“无昔日之生气”,奏请裁汰遣散,想马上裁三四万人。没等朝廷答复,曾国藩就擅自做主,在没有经曾国荃同意的情况下,以曾国荃有病为由,上奏朝廷,请朝廷不要安排曾国荃担任浙江巡抚,让他回老家养病。曾国藩担心的是,毫无城府的曾国荃因为沉不住气而坏事,并且,曾国荃因为攻城之后的大肆屠杀,以及太平天国银库大量金银失踪事件,得罪了不少人,若不暂时避一避,很可能首先遭殃的就是他。曾国藩的请求正中朝廷下怀,朝廷很快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并且,在上谕中很是慰问了曾国荃一番。慈禧还特意让钦差送来一支六两的大人参,以示龙恩。直到此时,曾国荃才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曾国荃很不高兴,以为兄长有意排斥自己。不久,在湘军将领秦淮河的一次聚会上,曾国荃借着酒兴,大发牢骚,曾国藩一时下不了台。曾国藩强忍住了,对此没有理会。不久,曾国荃的生日到了,曾国藩派赵烈文带礼物前去祝寿,并特意为曾国荃写了七绝十二首,其中有这样两句:“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读着这样的诗,曾国荃泪如雨下。这个性格刚烈无比的汉子,终于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
8月15日,曾国荃来到了曾国藩的住地,兄弟俩又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这一回,曾国藩将自己的担心和苦闷向曾国荃和盘托出,粗心的曾国荃恍然大悟,他一下子明白了事态的危险,也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曾国藩告诫曾国荃,现在只剩下急流勇退一条路了,要想保全自己,只有退一步海阔天空;即使是退,还要退得有序,千万不可因乱生变。曾国藩又赠曾国荃诗一首,既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也是告诫各位湘军弟兄: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那一晚曾国藩兄弟俩谈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公鸡都在打鸣了,曾国荃才离开。这一番长谈,涉及的东西太多了,曾国荃如冷水淋头一样清醒过来。曾国荃向曾国藩表示,自己很快就回家养病。曾国藩起身为九弟送行,走到院落里,已明显地感到萧瑟的秋意了,院子里的树叶上已沾满了露珠。肃杀的秋天,说来,就悄悄地来了。
遣撤湘军的那段时间,两江总督府里人来人往,很多老弟兄都是来跟曾国藩告别的。此外,还有一些嘱托。曾国藩都一一应允了。两万五千多名湘军回家了,庞大的队伍离开金陵后,曾国藩突然感到金陵城空了不少,心中如打碎了五味药瓶似的,惆怅无比。曾国藩知道人们会抱怨他的冷酷和铁血,但谁又会知道他心底中的一丝温情呢?而且,越割舍得果断,就越是安全,这支部队如果不迅速解散的话,那么,谁料到会有什么结果?只是,曾国藩心中稍稍有点内疚,这些人都是跟他很多年的家乡子弟,打仗时,把脑袋拎在手上,现在胜利了,却只能解甲归田。除了得到一些金钱,他们获得的,实在是太少了。
因为湘军大队人马的解散,东南局势变得平稳起来。不仅仅是曾国藩,很多人都为此松了一口气。不过让曾国藩稍感宽慰的是,庞大的湘军水师保留住了——原先的湘军水师改编为长江水师,纳入了朝廷的正式编制,这一点,对于湘军很多弟兄,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值得庆幸的还有淮军的保留。以李鸿章处世的圆滑和机智,倒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淮军也算是他的部队,是他命令李鸿章一手组建的。把淮军留下来,是一件好事。有淮军在,自己就会很安全。况且,现在战事还没有真正平息,在北方,捻军异常活跃,淮军打仗剽悍,装备好,对北方也比较熟悉,去担当围剿任务更为适宜。至于其他方面,除曾氏兄弟的直辖湘军被裁撤之外,左宗棠部湘军也由六万余人裁去四万多,其余江西、湖南等地的湘军也大部遣散。这支庞大的队伍,就像秋天里的树叶一样,一阵风吹来,就慢慢凋落了;也像一块冰一样,泡在水中之后,慢慢地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曾国藩的情绪变得平稳了,这一切,跟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一个理,每个事物的诞生都是有使命的,使命结束了,末日也就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