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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书到用时方恨少,很多人微信里收藏了不少文章,在书上划过很多重点线,每天似乎浏览了很多信息,却无法在联想中调用,还得依赖“外置搜索”去寻找“现成答案”——这种“总是记不住、想不到、用不上”的遗忘焦虑,不是记忆的问题,而是缺乏“绕远路”所形成的网格化检索。Deepseek不错,是一个挺好的写作助手、对话对象,那些模板化、形式化、敷衍化的写作甚至可以直接交给它,但作为创意、创作、创造的写作,特别是学习者,还是应该戒除对它的依赖。媒介是肢体的延伸,但也可能是一种截肢,依赖它,自己生成文字的思想肢体就退化了。
常有学生让我帮着开个书单,常常是看了我的某篇文章,或者听了某次讲座后,提出的书单请求。他们觉得,曹老师读了很多书,肯定对书有一个排序,知道哪些是经典、哪些是糟粕,肯定有一个“强大书单”形成的知识体系,支撑着一个人能滋养他者的思想输出。
学海无涯,书山有路,谁没有经历过那种迷茫的时候?我特别理解学生对好书的渴求,但我一般都拒绝了这种书单请求。两个理由:第一,一般指望别人开书单的人,可能都不怎么读书,开卷有益,读就行了,哪有那么多废话;第二,让人开书单,一般都带着某种想在读书上“走捷径”的诉求,绕过“浪费时间的无用之书”,绕过普通作品,直达经典。这不是读书应有的态度,读书是一件需要绕远路的事,偷不了懒,走不了捷径。书单是私人读书的结果,是困惑、寻找、辗转反侧、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遇见过程,不是可以绕过这个博览过程而直接享受的结果。一个能开书单的人,读了千本书也许才能开出十几本书,你照书单只读这十几本书,捷径就是巨大的“知识折扣”,吃了大亏啊!
大学者讲课、大作家写文章时旁征博引,休谟、海德格尔、王尔德信手拈来,是因为书单里有休谟和王尔德,或者写文章前碰巧读了海德格尔,才“拈来”的吗?当然不是,靠的绝非现学现卖,不是百度搜索,不是“碰巧记住了某段话”,而是绕远路看风景的思想积淀。读书时就是读书,根本没想着以后要引用,将来写文章时要用到某个论证中,某个场合用一下特能凸显思想深度。博览群书,无功利、绕远路的海量阅读,形成了宽厚的知识塔基和灵敏的心智结构,让自己在输出时可以达到“知识自由”“引证自由”:不会产生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嘴边说不出的输出障碍,让“六经”注我,思考和写作自由驰骋。
那种艰难生涩的写作,无法流畅地推进,缺案例,缺材料,缺少新鲜论据,写几句停一下找材料,临时拼凑案例,多是读书走捷径偷懒的结果。内存太薄,撑不起流畅写作,只能“现写现搜索”,写出来的东西能好看吗?
社会学家安德鲁•阿伯特把这种表达输出时的“知识自由”称为联想式致知(associative knowing),游刃有余地形成联想,将事物彼此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钱钟书,随便一个关键词,能从古今中外的知识史沟沉中讲个半天,并且告诉你某个哲学家的某段话在某本书的哪一页,那本书在我书房第几个书架第几层左边数第几本。要做到有效的联想式致知,你的头脑必须充满知识,与你看到的新事物联系起来:事实、概念、记忆和论证,它们像许多小钩子一样起作用,抓住你所面对的文本中的东西。这个钩子像触角一样,又能把新材料新知识“吸附”到既有的知识体系中,让大脑成为一部移动的百科全书,在问题分析和公共事务上输出自己洞见。
郑也夫教授在一次讲座中说过,文史哲是学习社会科学的基础,他特别推崇王国维,说他在文、史、哲这三个方面是全才,没有一个短板。金字塔成就了他的高度。底座太大了,底下三个最要紧的支点,伸展开去支撑起来,不得了。文史哲的知识,都不是“有用”的知识,而是“绕远路”去问一些日常生活不会问的问题,舍近求远,追根溯源,打一口有源头活水的思想深井。就像一棵树,不知道日后长多大多高,那就先把根扎得深一些远一些。学新闻的,不只是读采写编评新闻史传播理论方面的书,而是绕远路绕到文学、政治、社会学,再返回到新闻,实操驾驭新闻时,才能游刃有余。
“联想式致知”这种强大的知识勾连能力,就是长期绕远路的读书生活中形成的,无目的,无功利,不只是读今天的畅销书,从畅销书的文献目录中看到一个学科的经典,“绕远路”去读古希腊哲学家的书,读孔子孟子,读图书馆里蒙上灰尘的旧书闲书。了解某段历史,“绕远路”也去读一读古罗马史,读读修昔底德,知识的金字塔基越来越广阔,有一天就会发现,知识和思想是相通的,人性是连在一起的,今天不过是历史的延续,往昔是今天的异乡,大地不过是星空的边线,太阳底下并没有多少无新事。读书经过绕远路的过程,有了积累,分析问题时才能形成“联想式致知”的流畅生成效果,思绪喷发,文字涌流,从而起到“走近路”的效果。
功利读书,书单读书,碎片读书,知识变现,“实用”“有用”驱动阅读,这些由商业功利思维支配的读书,迎合“现炒现卖”的需求,试图走捷径,实际上思维的活性都被摧毁了。阿伯特是这么批评的,他说:大部分我教的学生认为,知道一些东西就是知道一个网址,他们致知的主要模式是去“寻找”,他们上网寻找知识的时间比在学校的时间要长得多,他们把阅读本身定义为一种“寻找”。这种需要依赖某种“外在装置”(搜索引擎、笔记翻找、文献检索、查PPT、Deepseek)去“寻找”的知识,并不是你的知识,它外在于你。即使你曾经读过,在下面划过重点,但并没有沉淀到你的知识体系,而成为“死知识”“缓存式信息”,无法形成能随时像钩子一样钩出来的“联想式致知”。
这里涉及一个重要问题:读书和知识是如何内化到一个人思想中的?很多人觉得是靠“储存记忆”,像硬盘储存信息一样,读了什么东西,当时有感慨,记到笔记里,形成某种印象,就储存到记忆去了,使用时再去“调用”。实际上,到了高等教育阶段,知识的内化已经不是死记硬背、直肠式硬盘式的“储存记忆”,而是靠有机的“网格化检索”。什么叫网格化检索?就是读书过程中对知识进行积极地处理,通过分类、重组、对话、标签、批判式思考,使其进入你的知识网络。这个知识网络不是一个个分散的“知识点”,而是互相联系、彼此嵌合、触类旁通的知识形成的网,书越读越多,这张网会越来越大,形成井然有序的“分类框架”。当你读一本新书时,这张网会将新知“网”入其中。脑子里的这种知识网格,就像长到你身体里的图书馆,平时退隐入背景形成“缄默知识”,用时可随时分类检索,形成信手拈来的联想和提示效果。读书的过程就绕远路“结网”,让这个网足够地大,才能网住新知,避免水土流失读了白读。
书到用时方恨少,很多人微信里收藏了不少文章,在书上划过很多重点线,每天似乎浏览了很多信息,却无法在联想中调用,还得依赖“外置搜索”去寻找“现成答案”——这种“总是记不住、想不到、用不上”的遗忘焦虑,不是记忆的问题,而是缺乏“绕远路”所形成的网格化检索。占据脑海的都是“阅后即忘”的薄知识、浅信息、快餐内容,而不是“结构化匹配”、能支撑再生产再输出的厚知识。很多“走捷径”的读书,只是找结论,搜索结论,看前言推介,摘金句,知道一个结论,好像就已经读了这本书了,完全是买椟还珠。经济学家汪丁丁说,了解一个学科和专业,最好的方法是先去读它的思想史。“绕远路”进入它的知识地图,才能进入这个学科,让自己有一种庞大的、可自由调用的“底层知识库”。
水喝多了,尿自然就有了。那种能信手拈来、旁征博引的写作,就是读书绕远路形成的自由输出境界。按哈佛大学原校长博克的说法,形成批判性思维要跨越两个阶段,即 “无知的确定性”(以标准答案为导向的应试阶段)和“有知的混乱性”(大学的博览群书阶段)。要进入批判性思维境界,必须有一个“有知的混乱性”的阶段,也就是充分积累,绕远路接触尽可能多的知识,才拥有“对判断进行判断”的批判性资本。只知其一,等于无知,也就是“无知的确定性”。绕远路读了很多书,知其二、其三,才有能力进行举一反三式的知识调用,对“其一”进行批判性思考,从而作出关于其四、其五的创造性判断。
老祖宗说,笨是一种人品,我很认同,读书需要在笨办法、笨功夫、笨投入中去积累人品,才能在饱满的内存支撑中成就作品。绕远路,需要克服很多枯燥,克服那种变现的功利,才能享受“绕”的过程。学生问我某个问题,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我一般不会直接告诉他(那叫“喂养”),而是让其自己读书检索。这么绕一下,答案才会属于他。讲座之后,我一般也拒绝给学生课程PPT,PPT似乎是知识的捷径,好像有PPT就不用认真听课了,我不喜欢这种捷径思维。课堂包含着论证和展开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支撑的“PPT知识点”一点用都没有,那只是“点”,无法连成“线”并形成“面”。笨拙地吸收,才能智慧地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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