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至29日，博鳌亚洲论坛2024年年会在海南博鳌举行。在一场有关人工智能的分论坛上，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院长张亚勤，表达了他对未来人工智能的看法。
记者：你今天上午参加的论坛，你的观点是什么？
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院长 张亚勤：这个论坛谈到生成式人工智能本身的一些机会，也谈到它的一些风险和治理，我觉得人类有两种智慧，一个是创造新技术的智慧，另外一个是控制技术方向，引导技术方向的智慧。
无论在学术界、工业界，还是在人工智能前沿研究与产业应用领域，张亚勤都有着辉煌的履历，他曾在微软公司工作16年，历任微软亚洲研究院院长兼首席科学家、微软中国董事长；之后五年，担任百度公司总裁。2019年底，张亚勤正式受聘于清华大学，牵头组建清华大学智能产业研究院并担任院长。在AI大模型出现后，他不断透过媒体分享AI的应用前景。
记者：对于普通人来说，对于我们的改变就是生活中出现了两个新的名词ChatGPT和Sora。但是对你们专业人士来说，就这两个东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张亚勤：意味着机器将会达到和人一样聪明的程度，就是它的能力会和人一样甚至更强。
记者：是跟我们一样聪明还是比我们还聪明？
张亚勤：它比我们更强大。
AI是人工智能的英文缩写，是一种由人制造出来的机器，这种机器可以模拟人的思想和行为，从而体现出一种智能反应。从小爱同学到小度，再到击败人类职业棋手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阿尔法狗，AI早已走进人类的生活。但近期出现的以ChatGPT和Sora为代表的生成式AI，却带给人们前所未有的震撼。撰写文案、编写代码、根据文字生成视频，震撼之余，也不断有人发出警告。
张亚勤：比如说你在做内容产业，可能现在已经在影响你了。你做文字的、做图片的、做视频的、做广告业的现在已经开始在对你产生影响，这个影响可能是正面可能负面。但是对物理世界的影响，就大模型用到的，比如说机器人、无人驾驶，我们所有的设备上，还需要一点时间。然后生物世界，比如说人脑接口，新的生命体、新的生物体这个需要可能更长的时间。
记者：多久，几年？还是十几年？
张亚勤：我有一个大致的判断，我用图灵测试，图灵测试是做计算机和人工智能鼻祖艾伦·麦席森·图灵当时在50年代提出一个测试，就是说，我和你对话，一个是人一个是机器，我在很多轮对话之后，我搞不清这个是人还是机器的时候，就通过了我这个测试，人和机器基本上分不出来了。我觉得现在我们已经通过了在文字方面的图灵测试，在图像和视频方面很近了，可能两年到五年时间，这个时候我产生的图片和视频，你就看不出是AI产生的还是人产生的。再过五年，我们在机器人，特别是人型机器人，和无人车方面已经通过图灵测试，可能开得比人都好了，开车。
记者：最后生物世界呢？
张亚勤：生物世界需要更长的时间。生物世界已经是个必然的趋势了，我们的机器，人工智能的大模型，和我们生物世界、生命世界会连在一块。通过比如说像脑机接口，可以是侵入式也可以是非侵入式的，这种生物芯片，或者是传感器。也可以帮助我们去制药，可以做医疗，这个已经在发生了。但真正大规模联动的话可能至少需要10年的时间。我讲这个就是说，我们可能在20年左右，会看到人工智能在几乎所有的领域都会比我们人类的能力要强，这是件好事，由于给了我们特别强大的工具。
在ChatGPT出现之前，曾有不同机构对人工智能如何影响未来人们的就业情况进行预测，有一家著名管理咨询公司2016年的报告，预测未来将有众多的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而ChatGPT的出现，似乎在加速这一进程。
记者：在面对AI带来的种种新的条件的时候，我们要做什么？
张亚勤：我觉得整体来讲有三种人。任何一个技术来临的时候，有三种人。一种人是和我无关，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另外一种是焦虑，我被淘汰了怎么办。还有第三种人，他会积极学习技术、了解技术，会拥抱它、会使用它。我们大部分人肯定不会知道大模型里面算法是什么样的，我们也不需要知道，但是我们要会使用这个工具。比如像ChatGPT，它里面怎么工作你也不需要知道，但是它能帮你什么你要知道，像Sora这样的图像视频的制作工具，你也不需要知道它里面的原理，但你要知道怎么用它，对你的业务、你的工作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觉得可能正面是大部分的，但是会有一些行业，有一些工作也会消失的。但是整体来讲的话，社会的生产力会大幅度提高，所以现在讲到新质生产力其实很有道理的。“人工智能+”包括作为智能社会的基础设施的底座，它会大幅度改变改善我们生产力。
为人工智能欢呼的同时，张亚勤也同时在不断提示人工智能的风险。事实上，在很多人尚未熟悉人工智能时，风险已经降临。
张亚勤：这些风险一个是信息世界的风险，它给你生成虚假的信息，包括人为作假、深度伪造这些会给我们带来风险，比如说现在金融领域，在香港有一个财务人员他和公司开会，这里面有首席财务官还有别的财务人员。让他转账两个亿他就转了，最后发现他是唯一一个真的财务人员，别的人都是伪装的。
张亚勤所说的案例发生于香港，当地一家跨国公司的员工，在多位高管参加的视频会议中，接受指令将2亿港币转到不知名账户，5天之后才发现被骗了。香港警方在通报中称，以往的AI换脸诈骗，一般都是一对一的。这次骗子用视频电话会议的形式，伪造了一个高管团队，让可信度大幅上升。参与视频会议的都是真人，然后通过人工智能换脸，把骗子的脸和声音都换成了对应的高管的脸和嗓音，下达了转账的指令。
记者：他不认识吗？
张亚勤：他每个人都是生成的，生成的样子就是那个人，讲话也是。过去早期要做这个东西很困难，现在就是普通人都可以使用工具生成数字人或者换脸，让你区分不出来到底是真人还是虚拟人。所以我在讲我们生成数字人需要有标识，在法律政策层面知道这个数字人不是真人。比如说董倩，我现在技术可以生成很多很多虚拟的“数字董倩”，我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真人还是数字人，这个时候首先数字人在复制时候需要经过本人的同意。
记者：坏人不会经过我同意的。
张亚勤：对。第二点就要有标识，但是坏人他不会有标识的，也不会经过同意。这个时候他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但目前就没有这样的，或者至少法律没有实施。我们首先就是在技术层面要知道这个是数字人，第二点在政策层面、法律层面使用数字人的时候，什么样的限制、什么样的条件，需要一个规范。第三点就是他犯法了你怎么办？
人工智能技术在给人类带来憧憬的同时，也带来了抹不去的隐忧。如果有一天机器人变得和人一样聪明甚至比人还要聪明，那么，人类会不会受到人工智能的威胁？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就曾与多位科技界名人发表联署公开信，表示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威胁更甚于核武器。特斯拉首席执行官马斯克也发文称，人工智能是人类最大的威胁之一，需要引导控制。
记者：因为我们知道在奥本海默他们研究原子弹的时候，当他们发明出来这样的一个武器，他们作为科学家意识到了，后来是什么，但是他们也仅仅是意识到了为止。对你们来说，意识到不做，可不可以？
张亚勤：不可以。技术也好，工具也好，最终要为人类服务。我们是唯一一个物种可以发明出、创造出比我们更强大、更聪明的工具，同时我们也是唯一的物种，可以发明摧毁我们自己的工具。我们希望不要再做出原子弹来了，我一直想说，我们要打造一个善良的AI，教育它让它做善事，为我们服务，而不是失去控制，而不是去对抗人类，或者控制人类。
记者：它也会长大成人吗？
张亚勤：会，AI不断去有更多的数据、有更多的算力、有更好的算法，它肯定会越来越强大，强大要善良的强大。
3月10日至11日，“北京AI安全国际对话”在北京举行，张亚勤和相关领域的三十多位专家围绕国际AI安全技术前沿研究、产业应用实践等话题展开深入探讨，共同拟定并签署了《北京AI安全国际共识》，提出人工智能风险红线及安全治理路线，呼吁“在人工智能安全研究与治理上的全球协同行动，是避免不受控制的前沿人工智能发展为全人类带来生存风险的关键。”
记者：你们防谁呢？
张亚勤：我们防坏人。人99.9%是善良的，但是当0.1%的人是邪恶的，我们必须让善良战胜邪恶。所以我是乐观的，但是乐观不等于什么都不做。
记者：要做什么呢？
张亚勤：我们必须要从技术上、从政策法规上来规范人工智能。
记者：完全靠科学家自己吗？
张亚勤：科学家要有自律，同时是需要政策法规监管的力量。
记者：但问题监管的人根本就不懂你们在做什么，怎么监管？
张亚勤：你讲得太好了，所以说我们要在一起。我们现在最近有几个机构，就是把技术的人和监管的人一开始就在对话，大家建设性对话，这样才能把风险在没有发生时候就控制住。我一直讲边界很重要，另外就是全世界要一起合作。
记者：没错，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这是不是每一个从事人工智能，在初期起步研究时候的科学家题中应有之意？
张亚勤：是，所以最近我们中国的科学家和英国的、美国的、欧盟的科学家一起开了好几次会，找出这个问题，然后来面对风险，然后来去化解它。所以我觉得这个对话的机制，特别是跨领域，包括跨国的，全球性的合作对话、合作机制特别重要。
在呼吁全球合作、建立人工智能风险对话机制的同时，中国还需在竞争中发展自己的AI技术，对此，张亚勤也多次公开表达自己的乐观情绪。2019年底，他接受清华大学邀请，组建人工智能产业研究院。在开启辉煌的职业生涯之前，张亚勤是公认的神童，1978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时候，他只有12岁。而53岁进入清华，则让他有了贯通教育、科研和产业的新机会。
记者：面对一个新的产业，这么蓬勃发展的产业的时候，你不想投身进去吗？
张亚勤：我认为投身进去，培养人才也是投身，做科研也是投身。我博士之后正好工作了30年，在美国也好，后来到了微软、到了百度，对我来讲，我是希望能到第二线来培养人才，领导科研，为长期做更多的工作。
记者：在学校可以做什么？
张亚勤：学校可以培养人才，学校可以做一些基础的科研，学校可以想得更远一些。
因为要面向产业，迎接正在到来的第四次产业革命，张亚勤主张“做有用的研究”，培养面向产业的人才。
记者：怎么个培养法？
张亚勤：你这个问题特别好，我觉得传统的院系里面只上课，教授也没有产业背景，是很难培养出未来的首席技术官和产业的领导者。所以我们在清华智能产业院里面，首先我们的老师要有产业背景，同时也有学术背景。第二点，我们要和企业合作起来做研究，我们大部分的项目是和像百度、滴滴、联想、小米，包括Intel、奔驰、BMW这样的公司一起合作研究。合作研究一方面是帮助企业解决长期的科研和技术问题。最重要的一点做项目的同时，我们的博士后、研究生也做这样的项目，做这个项目本身就对他们做工程创新是一种锻炼。这样如果他毕业之后，他就很容易去参与到企业的创新、大的工程项目里面。如果在学校里学的都是书本知识，光写一些论文，这个到公司还是有差距的。因为我原来30年都在公司里面，我是在另外一边，我看到我们培养人才和需求之间的距离。
作为清华智能产业研究院的掌门人，张亚勤认为，作为一项产业的研究者，一定要着眼未来，而不是只盯眼前。
张亚勤：学校和企业合作的时候，首先要很清楚，学校不管是老师、研究生，我们的研究人员不是工程人员，不做今天的产品。
记者：为什么不做今天的？
张亚勤：这个不是学校的优势。学校的优势是在于产生新的思想、新的技术。在公司里面，往往大部分的资源放到今天的产品，但我觉得这个的话，一个大的企业要长远发展，必须要有这样的一种远见和一些投入，十年之前，我觉得这种企业基本不存在。
记者：你说的是中国企业，还是国外企业？
张亚勤：我说中国。但是现在越来越多了，现在和我们合作的，我刚才讲的那些企业，都是在问我们，我们未来需要这样的产品，这里面有哪些核心的技术问题。或者他会问，你们在做什么样最前沿的研究，这些研究会带来什么样的能力，来规划他未来的产品战略和路径。研究院有的时候是在试错，比如说有一个技术，是否在五年中能落地？这个研究本身，这个想法是不是现实？这个其实是研究人员可以去试错。
记者：为什么不让企业自己去试呢？
张亚勤：因为企业试错代价太大，如果方向错了，5个人试和500人、5000人试是不一样的。
早在10余年前，张亚勤就在达沃斯经济论坛指出：人工智能将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技术变革力量。张亚勤认为，前三次工业革命的基石分别是蒸汽、机电和信息技术，而在今天已经开始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其基石就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未来会成为一切事物的必需品。
张亚勤：人类很有意思，我们十几万、二十万年的历史，都是自然进化。过去的三百年开始我们已经是加速进化了，不是自然进化了。第一个就是蒸汽机的发明，摆脱了对肌肉的限制，这个时候是体力方面的解放。后来有了电力、有了互联网、有了计算机、有了手机，现在有了人工智能，对我们的智能是一个新的解放，所以我们进化的速度是加速度的。我们现在看三万年前的山顶洞人，那时候北京猿人，那个时候石器时代，他就拿石头作为一个工具，这也很了不起了，已经知道怎么使用工具了。到了今天的人类，我们有手机、有互联网、开始有人工智能了。再过五十年，五十年看我们今天的人类，和我们现在看三万年前人类可能是一样的，我拿个手机，就像石头一样的。那个时候人的本性并没有改变，只是我们的工具变得如此之强大，所以未来，我们人是一个机器智能和人类智能的融合，这个融合比现在人类更加强大，但是它还是人类的工具，是我们的一个延伸，并不会替代人类。
记者：这不仅仅是对我生存环境的改变，这对企业来说也是商机，对吧？
张亚勤：是的。你的生产力会大幅度提高，用更少人可以做更多的事，或者同样的人可以做更多的事。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觉得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不需要每周工作五天，可能工作两天，然后别的时间就完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看一下在工业革命早期，我们每周工作七天，后来变成六天，后来变成五天，现在欧洲有一些国家工作四天了。
记者：张先生，你刚才所预想到的一切，仅仅是可能，还是说一定会到来？
张亚勤：我觉得从我们进化，特别从人类的智慧，我认为未来是很乐观的，我相信如此，我也希望如此。
制片人丨刘斌 王惠东记者丨董倩策划丨孟克编导丨银建章摄像丨刘洪波 杨帆 高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