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诗词以其独特的魅力传诵千年,影响深远。对于大众读者而言,如何鉴赏品读诗词之美,并非易事。由叶嘉莹先生主编、陈斐任执行主编的“名家谈诗词”丛书,恰逢其时,可谓一代宗师、方家泰斗讲给大家的诗词入门课。
本丛书邀请王兆鹏、刘跃进、陈水云、葛晓音、罗时进、张伯伟、彭玉平、景蜀慧等当下领军学者,精选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任中敏、詹安泰、缪钺、钱仲联、余冠英、林庚、程千帆十位诗词研究大家的经典文章;同时,每一论著均由编选者撰写万字导读,介绍该名家的生平、诗词研究历程、贡献、特点等,兼具学术性与普及性。读者从中既可学习古典诗词的基本知识,深层次地品味诗词之美,也可揣摩诗词创作、鉴赏的方法。
日前,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名家谈诗词”系列的“以诗词为心——‘名家谈诗词’新书座谈会在北京举行,“名家谈诗词”丛书执行主编、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编辑部副研究员陈斐在座谈会作了重要发言,阐述了其若干学术观点,以下为其发言精华。
“名家谈诗词”丛书执行主编、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编辑部副研究员陈斐在座谈会上发言。
今天有位媒体记者问我:最想把这套“名家谈诗词”丛书(三联·生活书店2021—2022年版)出版的消息告诉谁?最想让谁读这套书?我的回答是,最想告诉的人是我的妈妈,最想让我的儿子去读这套书。
我小时候非常瘦弱,三岁了还不能利索地说话、走路。妈妈就借了别人的《唐诗三百首》,抄在笔记本上,教我背诗。当时我吐字不清,跟着妈妈背,“咿咿呀呀”的,没有谁能听懂,除了妈妈。妈妈为了鼓励我,家里来了客人或是带我到巷道里玩、串门时,总会给人说:“我儿子会背诗,让他给你背首诗吧。”我就“叽哩哇啦”地背一通,再由妈妈翻译给亲友听,大家就客套地鼓掌或说好。
我上了博士的消息传到老家后,亲戚朋友都很惊讶,说:“哎吆,他是骞舌子(方言,说人舌头笨),不过,他妈从小就教他背诗,不容易啊!”我想,后来我在解读诗词方面有那么一点悟性,与妈妈小时候的诗教密不可分,她培养了我最初的语感。
我为什么动议编这套书呢?直接契机是我儿子的出生。儿子出生以后,我有了一种“人梯”之感,深感自己所受教育中有不少缺憾,想在儿子的教育中极力弥补。于是,作为一个“80后”父亲,我发挥自己在专业领域的微薄力量,联络同道,把我们学习过程中读过的诗词精华提炼出来,编写成书,奉献给天下所有的孩子,就像孟子所说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陈斐自撰并书写《育儿诗》。
十几年前,我刚上研究生时,很害怕亲友问我是研究什么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像钱学森、袁隆平那样研究原子弹、杂交水稻,才叫研究,很难向他们解释中文、诗词也是需要研究的。现在,如果有谁问我学习诗词有什么用,我会理直气壮地用一句话回答:“读诗是让一个人的灵魂和谈吐变得高雅起来的最为廉价、便捷的方式。”近些年,经济发展了,富起来的人越来越多,但缺少贵族,而贵族气质说白了就是书卷气,是一种文化熏陶,需要几代人去培养。据说,人类社会80%以上的信息是通过语言文字传承、交流的,就人类精神开掘的深度和广度而言,诗歌可能是所有文学、艺术中首屈一指的。诗人是人类感觉和语言的探险家,他们在不断拓展着我们感觉和语言的边界,所以“不学诗,无以言”,甚至“无以生”。举个例子,武汉疫情初起时,四方八方都在支持鼓劲,当我们的媒体充斥着“武汉加油”之类的口号时,日本人用“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给我们好好上了一课,让我们猛然意识到自己天天打交道的汉语竟然还有如此典雅、优美的表达。如果你没读过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你看到菊花或到长江旅游时,你心中涌动的诗情美感肯定会大打折扣。
诗歌凝聚了人生最为美好的心志情感,而且语言最为精粹优美。所以,读诗有提升境界、雅化言辞的功效。当然,其他艺术比如钢琴、绘画、音乐也有此功效,但都不及诗歌廉价、便捷。你只要花上十几二十块钱买本诗集,就可以随时、直接和那些伟大的灵魂对话交流。
说到读诗,有人也许会问,诗词是文学性的东西,不正要人们发挥想象力嘛,张三说的和李四说的都有道理啊,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看这些名家泰斗写的书呢?当然也有人会说,肯定要看专家的,语文老师要在中文系接受过科班训练,而不是会说汉语的人都能当。两种说法都有道理。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分情境讨论。日常生活中,我们和诗词打交道,一般有两种情境:一种是“说诗”“解诗”的情境,另一种是“引诗”“用诗”的情境。“引诗”“用诗”是可以“断章取义”的,允许把一句诗从原先的语境里剥离出来,根据我们当下表达的需要,另赋新意。就像我们受到挫折后,鼓励自己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夏天很炎热,我们说“七月流火”,而不用管李白诗、《诗经》的文本原意是什么。舞台上相声小品、脱口秀演员,可以说是最善于“引诗”“用诗”的人了,他们往往基于原意和新意之间的张力制造笑点。此外,还有一种更为基础、重要的“说诗”“解诗”情境,语文课上老师讲解诗词、专家研究诗词都属此类,必须联系语境、根据诗词表情达意的规则准确阐发、理解文本的原意。
我们读诗,首先是“说诗”“解诗”,然后在此基础上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地去“引诗”“用诗”,让诗点化我们的生活、滋养我们的生命。“引诗”“用诗”需要充分发挥我们的想象力、创造性和个性,而“说诗”“解诗”则有一定的规则和难度,不同的说解肯定存在高低正误之分。我们阅读诗词,首要的、主要的是“说诗”“解诗”,因此就要选择高手、名家写的书了,所谓“入门须正”。我们的语文课不能请相声小品、脱口秀演员来上,原因也是如此,尽管后者的说解更为搞笑,但我们明白,那是“引诗”“用诗”。
这些名家泰斗说解诗词的殊胜之处,大概有二:一是他们都有诗词创作的体验,有些人诗词还写得非常好,是著名的诗人,可谓研究和创作兼擅。他们往往能结合创作体验说解诗词,多中肯精妙之言,而无隔靴搔痒之病。二是他们的国学功底都比较深厚广博,对古代诗人的生活、情思等比较了解,没有把古人“现代化”或凭空臆想的毛病。
《文心雕龙·知音》里有句话“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把创作和说解的过程高度凝练地概括出来了。我们吟咏诗词,是抒志摛文、将情志外化为语言文字的“编码”过程,而解说诗词,则是通过文字探求情志的“解码”过程。不管是“编码”还是“解码”,都要通过语言文字的中介,都要熟悉其语法、规则。
诗词的表意不像散文那样显豁、连贯,而具有一定的含蓄性和跳跃性。用书法打比方,散文表意有点像楷书,而诗词表意则像行书或草书。我们尽管没拿过毛笔,不懂书法,但看楷书,大体也知道是什么字,看行书或草书,问题就来了。诗词表意的语法规则比较独特,就像行书或草书,有很多笔断意连的地方,且富有暗示性,如果没有相对丰富的创作体验,很难看明白它是怎么写出来的、写的是什么,更不要说把它的精妙之处讲出来了。
诗词往往是诗人生命、生活的映射,要充分解读的话,可能涉及方方面面的知识。古今社会生活、思想观念等都发生了变迁,在古代,一个妇孺皆知的常识,在今天可能连专家都不容易弄明白。我举个例子,大家看唐代诗人李郢写的《宿杭州虚白堂》:
秋月斜明虚白堂,寒蛩唧唧树苍苍。
江风彻晓不得睡,二十五声秋点长。
这是诗人在旅途中写的,说自己被江上的风浪搅得彻夜未眠,但诗人为什么说“二十五声秋点长”呢?这句诗宋代大词人吴文英也化用过,他的《尾犯·甲辰中秋》说“二十五、声声秋点,梦不认、屏山路窄”。
“秋点”什么意思?《汉语大词典》等辞书有解释,说是秋日报时的点声。过去用水滴漏计时,到了整点会击鼓、敲钟或打梆子报时,现在很多寺庙还有钟鼓楼。但诗人说自己彻夜未眠,为什么要说听到了“二十五声秋点”呢?为什么不是其他数量呢?这一点,目前唐诗宋词的注本都没有弄明白。我花了一个小时考据,才搞清楚。原来,古代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分为五筹,又称五点,到时就敲击钟、鼓等报时,如果一晚上没合眼,是不是刚好听到“二十五声”报时的点声呢?
这个例子说明,解读诗词,如果国学功底不够深广,难免露怯。
毋庸讳言,相较于前辈,今天的研究者对诗词文本的感悟力和解读力普遍比较低,原因主要在于他们匮乏创作体验、国学功底不够深广。而这些名家泰斗的长处恰好在这里,所以,他们解读、研究诗词的论著,某种程度上已和中华诗词一样,具备了历久弥新的“经典”属性。通过阅读它们,不仅普通读者可以走进中华诗词的“正脉”,而且专家学者也能揣摩路数、提高水平。
这就是我倡议编选这套丛书的初衷,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发潜德之幽光,启来哲以通途”。我把这个想法说给郑勇先生,得到了他的垂青。我们一起去拜访叶嘉莹先生,先生很支持,欣然同意出任主编,从总体设计、名家选择、编选标准等方面,都给了我们很多指导。我们还得到了很多师友的响应、支持,他们都非常用心地编选并撰写导读。最后出版环节,编辑又付出了很多辛劳。这套书,可以说是众多殊胜因缘共同促成的。至此第一辑全部出版之际,我谨向他们道声“谢谢”!
“名家谈诗词”丛书主编叶嘉莹先生(中),左为本文作者陈斐。
我们编选这套书,目的是把名家泰斗研究诗词的成果普及化,让以前多被学术界关注的精妙文字,散入寻常百姓家,沁养普通读者的心灵。所以,我们邀请了这些名家泰斗的得意门生,或是对其治学比较了解的中青年领军学者,进行编选,精选那些既能代表该名家泰斗说诗特点和成就,同时又具有普及性和可读性的文章,汇编成一本书,篇幅在二三十万字左右;另外,还邀请编选者撰写一篇导读,介绍这位名家泰斗的治学经历、说诗特点和成就、影响等,以引导读者更好地阅读。
具体编选时,除了兼顾上面说的代表性和普及性外,有些书还有特殊的“匠心”。比如,詹安泰先生的代表作《词学研究》目录有十二论,但只完成了七论,论境界、起源、派别、批评、编纂的五章没有完成。我们新出的《词史与词境》,特意精选了《词境新诠》《词的起源》《宋词风格流派略谈》《诗的批评——中国诗论之一》《从宋人的五部词选中所看到的一些问题》等,大致呈现了他在这些论题上的思考,名为选编,实乃足本。
《词史与词境》 詹安泰 著 彭玉平 编选及导读。
有些篇目还有辑佚、增补。唐圭璋先生的《词的真伪与高下》,收了一篇佚文《张于湖评传序》。这本书中的《李后主评传》,我们也根据最早发表的期刊版增补、还原了数千字。这些文字主要讲李煜的生活多么多么奢华精致,唐先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编论文集时,受社会环境影响删掉了,改革开放后再版、再编时也没有校补,我们首次补全了。
唐圭璋著、王兆鹏编选及导读的《词的真伪与高下》一书中,《李后主评传》根据最早发表的期刊版增补、还原了数千字。
校勘方面,生活书店的编辑下了很大功夫。我通校过四五本书,其他书也做了抽校,对他们的工作比较了解。他们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让作为一个学者兼编辑的我,都感到非常敬佩!
我们的目标是“后出转精”,所选文章参考了这些名家已经出版的论文集或文集、全集等,既吸纳了其编校成果,也纠正了不少错误。我举几个例子:
詹安泰先生《词史与词境·词境新诠》(第133页)校样里有一句“词之境界,非属‘纯真’,即属‘惝恍’……各有所长,故亦不必伤庆也”,我审校时看到“伤庆”这个词,感觉不词,就去核查,发现全集也是如此,又核了此文最早发表的期刊版,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偏废”,因为字形相近而弄错了。
《词史与词境·词境新诠》的校样。
再如,龙榆生先生《填词与选调·论词谱》(第434页)校样中有一处提到“西城焚书”,其论文集、全集及论文原刊版也都这么说,但文意无法贯通啊。我一看这是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引用的文字,就核查了此书,才发现应该是“西域梵书”。这是他书校。这篇文章的校样中还有一句“旨夫句逗韵叶之比较” (第436页),“旨夫”是什么意思啊?也讲不通。我想了半天才弄明白,“旨”应该是“与”,因字形相近而误,“与”是连词,“夫”是语气词,二词常连用,这样讲就文通意畅了,于是做了理校。
《填词与选调·论词谱》的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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