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一生信守“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唯对一人,心存歉疚,认为“余平生于朋友中负人甚少,惟负次青实甚”。这个次青,便是平阳才子李元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李元度,字次青,道光元年(1821年)出生于湖南平江县沙椴村,4岁丧父,家境贫寒,靠寡母纺纱织布为生。但他天资聪慧,过目能诵,且慷慨任侠,勤奋向学,18岁即考上秀才,23岁成为举人,做过黔阳县教儒。但之后6次参加礼部考试,均未中第。
29岁那年,李元度获得了一次难得的机遇,被调到京城出任内阁中书。虽然这只是个从七品官阶,但毕竟从湖南的一座小县城,来到了人文荟萃的京畿重地,不仅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还极大地开阔了眼界。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影响他一生同是湘人的曾国藩。
曾国藩比李元度大10岁,虽然他们同为湖南老乡,但相识相知却是在北京。当时曾国藩与李元度仅仅是“从游唱和”“请益诗文”而已,远未建立所谓的“师生关系”。
咸丰二年(1852年)秋,曾国藩丁母忧回籍,二人的初次交往即告一段落。这期间,太平军以咄咄逼人之势,进军湖南、湖北、安徽等地。曾国藩奉旨赴长沙、衡阳帮办团练,并招募乡勇,组军操演,为其生平治军之始。这时,李元度也被调到湖南郴州任州学训导,掌管一个地区的教育。
曾国藩练兵之初,事事草创,举步维艰,迫切希望招募志同道合、以天下为己任的饱学之士来辅佐自己,成就一番惊天伟业。但当时的曾国藩仅为在籍侍郎,未授实职,人微言轻,四处受气。充任其幕僚,不但风险极大,而且并无实际利益和诱人前途可言,因此主动投靠者寥寥无几。这一时期曾国藩的幕僚多为至亲好友、亲朋子弟和降革人员。所以不难想象,当李元度托名罗江布衣,给曾国藩写了一封建言时局、纵谈兵略的千言长信时,曾国藩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当曾国藩几经周折,最后终于知道“罗江布衣”就是故人李元度时,不禁大喜过望。他称赞李元度:“非君之才,何以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于是,曾李之间开始了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曾国藩这才知晓李元度博通古今,满腹经纶,非寻常辈可比,遂热情相邀,“引与规划军事”。
但李元度此时还颇为犹豫。毕竟他是家中独子,当年寡母含辛茹苦,抚养自己成人。如今投笔从戎,置身沙场,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家中老母谁来养老送终?但曾国藩求贤若渴,不仅言辞恳切地给李元度写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且私下里做通了李母的工作,解除了李元度的后顾之忧。咸丰三年(1853年)腊月,33岁的李元度终于为曾国藩的诚意打动,做出了自己人生的一次重大抉择——辞官回到老家平江,在本地征招500名乡勇,稍加训练就率部直奔衡阳曾氏大营,成为曾国藩身边一位重要的谋士。自此李元度即追随曾国藩左右,司奏折笺牍等件。他们共住一舟,朝夕相处,亦师亦友,情谊日深。曾李二人之间的关系也由此进入亲密无间的崭新时期。
曾国藩虽创立了湘军,但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指挥官。曾国藩“用将则胜,自将则败”,湘军与太平军交战之初的几次败仗,都是他自己担任指挥官时的“杰作”。
咸丰四年(1854年)正月,曾国藩亲率湘军水陆两师共1.7万余名官兵,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经过将近两年的严格训练,曾国藩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期望自己能够一鸣惊人,挽狂澜于既倒。却不想几天之后,就在靖港遭到惨败。要不是撤离得快,曾国藩也难免成为太平军的俘虏。曾国藩沮丧到极点,觉得无颜见人,准备自杀以谢罪。当船行至靖港对岸的铜官渚时,曾国藩支开左右,一头扎入水中。幸亏李元度早有预见,忙命人入水将其救起。
曾国藩此次出师不利,自杀不成被部属救回长沙,“为通省官绅所鄙夷”,曾国藩自视为平生“五大耻辱”之首。他悲观到了极点,回到长沙后不肯更衣,蓬头垢面,不饮不食。更有甚者,他写好了遗嘱,密令他的八弟曾国葆替他把棺材买好,随时准备再次自杀。
值此穷蹙困窘之时,曾氏幕僚多半散去,结义至交如郭嵩焘、刘蓉亦不能免,独李元度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由此曾李感情进一步加深,成为患难交契的挚友,忠笃于师友之情。
就在这时,自湘潭传来了塔齐布与彭玉麟击败石达开部将林绍璋的捷报,湘军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事实证明,曾国藩编练湘军的心血没有白费,长江南北总算有了一支可用之兵。但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的印象实在太坏,不但臭骂了他一通,还革去了他的礼部侍郎职,“责成其戴罪剿贼”,原来的部下塔齐布反倒成了曾国藩的上级。但这还不是对曾国藩最大的打击。按照清朝的制度,革职的官员不得有专折上奏权。臣情无法上达,皇帝自然很难了解下边人的苦衷。李元度深知失去专折奏事权将意味着什么。他为曾国藩的前途忧虑,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一日夜晚,李元度将一份《革职待罪臣曾国藩乞请专奏以速戎机事》的奏疏呈给了心绪纷乱的曾国藩。曾见后却大为不悦,因为革职后专折奏请本属“犯法”之事,加之咸丰皇帝此时猜忌颇多,上奏的结果肯定会凶多吉少。但李元度始终坚持己见,曾国藩只好同意。李元度又将原折一改再改,并以军情变化万端、随时奏报圣上为主旨。写完后,密封上达。几日后,朝廷即下谕特许曾国藩单衔专奏。李元度为曾国藩争取到专奏权后,曾国藩对他更加信任。两人卧同室、游同舟、饭同食,形影不离。而似奏折信缄之类,也大多出自李元度之手。
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率湘军水师入鄱阳湖,在湖口为太平军所阻。太平军见湘军大船势孤,便派出小船迅速包围了曾国藩的坐营,同时放火烧船,船借风势,直入曾国藩营垒。湘军水师无法抵抗,几十艘船顷刻化为灰烬。次日,太平军又将所获船只改装成官军模样,据湖口上游诱使湘军跟进,至湖口又断其归路。在太平军的猛攻下,湘军水师不支,死伤甚多。曾国藩的坐船也被团团围住,无望中他再次投水自杀。李元度见状舍身相救,拼死力终将曾国藩抱过了江,使曾再一次幸免于难。
这次兵败,曾、李二人都感到切肤之痛,只不过双方的反应却大相径庭。曾国藩自此遇事讲求一个“退”字,即不做绝人之路的事,凡事多留几招。而李元度则从这次战事失利中,感受到独立统兵的重要性,开始谋求从“笔杆子”向“枪杆子”转变。
咸丰五年(1855年)正月,在李元度的执意要求下,曾国藩终于同意他回乡募勇,并自行管带操练。
客观而言,这是当时战事发展的必然要求——九江湖口惨败,曾国藩甚至丧失了座船,主要就是因为湘军水师孤悬,与陆师相隔甚远,不能互相配合的缘故。因此,曾国藩迫切需要一支既能平日里贴身护卫、关键时刻又可以串联起水陆两师的机动部队。这才有了李元度“锐意经营平江勇”的机会。但主观上,李元度能够由幕僚而升为统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曾李之间极其深厚的私人感情。实际上,有“识人之明”的曾国藩并不看好李元度去带兵打仗,认为“实非其所长”,几次欲“阻止之”。不过,平江勇创立之初,与湘军水师同扎南康,咫尺相依,互为拱卫,并用以护卫曾国藩之近身,在军事上的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
然而心存大志的李元度并不满足于作为一支“亲兵卫队”,几个月后,便率平江勇移师湖口。曾国藩再三劝止未果,从此二人分离,各居一方。这期间,曾国藩与李元度虽然聚少离多,但毕竟相去不远,情谊依旧。所以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因父丧,坚意丁忧,未及清廷批准,便与曾国华离开湘军大营回籍守制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李元度。故于行前,再三致书李元度,殷殷道其委屈,申其系念愧疚之情。及返故里,悬念如故,并屡屡告知诸弟,让他们亲近李元度,可见二人关系之深厚。
咸丰七年(1857年)六月,曾国藩因向清廷索要地方实权未果,弄巧成拙,被咸丰皇帝削除兵权,准其在籍终制。曾国藩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闲居家乡,感怀故旧,念念不忘的还是与自己患难与共、情谊深厚的李元度。他在给李元度的书信中重申“三不忘”誓言,甚至想结下儿女亲家,“以明不敢负义之心”。
在曾国藩的极力促请下,李元度终于由胡林翼奏保入浙江参战。李元度在浙西防守广丰、玉山,连日力战却敌,解浙境之危,得到了当地官民称颂,声名大震。浙江巡抚向清廷保奏其为道员,李元度终于依靠自己的努力,建立勋望,打出一片天地来。
咸丰八年(1858年)五月,在胡林翼、骆秉章等人联合奏请之下,清廷重新启用曾国藩。曾国藩复出后,马上要求李元度再回湘军大营,而将平江勇转属沈葆桢统带。至此,曾李二人得以分而复合。为弥补歉疚,曾国藩即奏保元度按察使衔并加给勇号。
曾国藩让李元度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本是出于好意。于公而言,他深知带兵打仗并不适合元度,这样做也是用其所长;于私而言,运筹帷幄之中远离战场危境,对李元度及其高堂老母,未尝不是一种照顾。但曾经沙场、踌躇满志的李元度显然并不领曾大帅的情,不久即以请假返乡探母为由,负气回家休息去了,甚至曾国藩屡次催他返营,也一推再推。李元度在家赋闲了近一年时间,直到新任浙江巡抚罗遵殿有意重召他率平江勇援浙,这才准备重新出山。此时,曾李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始出现了裂痕。
当然,这时的他并没有忘记征求曾国藩的意见。李元度未及成行,浙江战局骤变。咸丰十年(1860年)二月,太平军攻陷杭州,罗遵殿以身殉职,李元度复出带兵之事遂告搁浅。这时,新任浙江巡抚王有龄又利用李元度的不满情绪,和他拉上了关系,对他屡加保举,任命其为浙江温处道道员。曾国藩对此大为不满,他明确告诉李元度,王有龄此举旨在分化湘军,而李元度投靠王的门下,也有背叛师门之嫌。李元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见曾国藩此时已实授两江总督,自己也没有必要改换门庭,便答应不去浙江。于是,曾国藩向清廷奏请,改授李元度为安徽徽宁池太广道,从空有其名的浙江温处道,一跃成为皖南地方主官。但初担重任、春风得意的李元度不曾想到,等待他的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惨败。
咸丰十年(1860年)春,太平军发起新一轮的攻击,江苏、浙江、安徽等地告急,曾国藩率军入驻祁门。此时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曾国华等能独当一面的湘军将领均已相继战死,曾国藩在用人上难免捉襟见肘。八月初七,李元度率领新招募的3000平江勇刚到祁门大营,曾国藩便命其据守徽州。他当然知道带兵打仗并非李元度所长,但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故于其行前反复叮咛,谁知李元度并不在意。李元度哪里晓得,此时的皖南军务已陷逆境,危机重重。平江勇八月十四日开进徽州城,十六日,太平军将领罗大纲就率领4万人马直逼徽州城下。李元度毕竟是文人带兵,军事上还比较外行,可是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不免有些飘飘然。此时的他早已忘记了曾国藩的“约法五章”和“只可固守,不可出城决战”的告诫,也忽视了湘军最为重视的扎营、筑垒战法,贸然率军出城,与进攻徽州城的太平军对阵,想趁其立足未稳,速战速决。谁知平江新勇未经战阵,一战即溃,只得退守孤城,期待后援。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李元度四处布防、疲于招架之际,城内那些原本因为欠饷心存不满的绿营军突然聚众哗变。他们里应外合,反戈一击,打开城门让太平军蜂拥进城。初临大战的平江勇顿时惊慌失措,仓皇四散。兵败如山倒,李元度虽竭力抵挡,却有心无力,回天乏术了。最后,只好在少数亲随的护卫下,奋力突围,逃出城外。八月二十五日,徽州城遂告失守。
徽州失守的严重性,堪比三国时的马谡失街亭,不仅使祁门变成了前线,更要命的是曾国藩的精心部署全被打乱,皖南战局急转直下。处于惊涛骇浪中的曾国藩远没有诸葛亮上演“空城计”时的从容与镇定,他私下里已现绝望之情,并偷偷地写了遗嘱,寄给家中的两个儿子,交代了自己的后事。
就是在“连日忧灼之至,竟夕不能成寐”的情况下,曾国藩也并未有过多责怪李元度的失职,只是认为其“矜夸虚浮,不堪重用”,反而为其生死担忧。儒家崇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清廷对于阵亡、殉职的文武官员,无不优予抚恤。所以当曾国藩接到李元度的报败之信后,方知他并未阵亡,亦未殉职,且语“多怙过饰非之词”,十分震怒。及至见李元度回来后毫无悔过与歉疚之意,更是怒不可遏。于是,治军严明的曾大帅也不顾往日的情分,决心挥泪斩马谡,向朝廷严劾李元度,请旨将其“革职拿问”。但曾国藩毕竟念及二人私谊,并没有做进一步的追责,只是让其停职返乡,闭门思过。
徽州之败,虽然使得曾李关系再生裂痕,但确由李元度的过失而起,曾国藩作为主管领导,上奏弹劾,于情于理,都不为过。因此,这一事件对于两人的师生情谊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及至后来李元度急于摆脱不利处境,期盼东山再起,竟然不听胡林翼等人的劝阻,不惜背叛师门,投靠王有龄,方使二人关系恶化。曾国藩再次上奏弹劾李元度,清廷将李元度革职,“发往军台效力”。此时,曾国藩、李元度已经走到了完全决裂、形同陌路的边缘。后来经过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等联名奏保,皇帝才收回成命,李元度得以免遣戍边,放归乡里。
赋闲乡里的李元度并没有就此意志消沉,他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人文品格,在家乡发起并编纂了《平江县志》,参与《湖南省志》的编写,在家乡创办爽溪书院。他还完成了《国朝先正事略》《天岳山馆文抄》《天岳山馆诗抄》等30多种著述,自成一家之言,具有相当学术价值。
两年之后,湘军攻克天京。李元度闻讯后,为湘军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平生报国心犹在”,他忘了自己是一名已被削职为民的白丁,再次奋笔疾书,给曾国藩写了封洋洋洒洒数千言长书。
李元度的一片赤诚,也触动了曾国藩。加上李鸿章、彭玉麟等人多次进言。于是曾国藩于同治三年(1864年)八月十三日,上奏清廷,为李元度请功。
李元度虽然屡遭老友曾国藩的弹劾,心有怨念,然而毕竟看到了曾国藩真诚的悔歉,所有恩怨一笑泯之。这之后两人长期保持通信联系,每逢年节互致问候。李元度所著《国朝先正事略》一书写成后,李写信并将书稿寄给曾国藩,向他索序。此书受到曾国藩的高度推崇。
同治十一年(1872年)元旦后的第二天,曾国藩的生命画上了句号,终年62岁。曾国藩病逝后,李元度写了12首诗以寄悼念,诗中对曾国藩给予了高度评价。其中一首是这么写的:
记入元戎幕,吴西又皖东。
追随忧患日,生死笑谈中。
末路时多故,前期我负公。
雷霆与雨露,一例是春风。
好个“前期我负公”,表明李元度后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毛病,对以前的问题有了清醒的认识与反省,并表达了歉意。
好个“一例是春风”,则将彼此的嫌隙轻轻吹去。
在历经宦海浮沉之后,特别是当曾国藩改变态度之后,李元度仍然不免于他人的弹劾,彼时彼刻他或许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根本问题,于是,才有“前期我负公”的反省。
光绪十年(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国难思良将,次年春,慈禧太后召见李元度。65岁的李元度被授贵州布政使兼按察使,负责全省的政务和刑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李元度果然不负众望,在任3年多,政绩斐然。但超负荷的工作,终于使他病倒了。光绪十三年(1887年)九月二十七日,李元度在贵州布政使公署辞世,堪称以身殉职。
李元度曾在《哭师》诗最后一首中饱含深情地写道:“程门今已矣,立雪再生来。”用“程门立雪”的典故,表达愿来世再为师生的心愿,情深意笃,感人肺腑。
李元度病故后,时人将他附祀于长沙曾文正公祠,不用等到“来生”,曾国藩与李元度又相伴在一起,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文章来源:《文史天地》第281期
【文史学者】